秋师

个人博客

1939年,夏末,夜

         厅内四壁暗金色的光泽随明亮的乐池渐渐黯去。坐席上方遥遥亮起一点浅色灯光。管风琴声从头顶传来,恍如奏在耳边,荡涤一切地回响在整个音乐厅里。一点点微光落在明家家主脸庞上。明烨城眼中闪着幽光,面容还很年轻,嘴角微微上扬,似笑非笑。他好整以暇地靠在座椅背上,似乎沉浸在音乐中。隔着一个座位的人却变了脸色,对身边仪态华贵的小姐耳语了几句,便小心地站起来,告了几声歉,往观众厅外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 一首琴曲长达十多分钟。曲终,灯光也慢慢亮起。指挥走上亮堂的乐池朝各个方向鞠躬致意。音乐大厅金碧辉煌。一众着黑白晚礼服的观众陆续起身离场。明烨城坐在正厅前排,没有用明家的第5号包厢。他挽着明芷,一路上频频点头微笑。明芷亦礼貌地微笑,仪态端庄华贵。

         明芷是明烨城的二妹,亦是如今的明氏集团董事长。明家以实业发家。家主明烨城这两年来却逐渐退居幕后,将经营交给了能力不输于他的妹妹。外界传言他即将接任新政府经济司的要职。从明烨城面上始终若即若离的微笑与那双幽邃的黑眼睛中,人们从来看不出一点端倪。

         在音乐厅门口,明家兄妹停驻了片刻。上海滩的霓虹灯光映得街头过客身影陆离斑驳。明芷微微低头,用余光询问身侧之人。明烨城轻轻摇头。两人便目不斜视地走下上海音乐厅的台阶,乘着深色的轿车没入黑夜里。

         音乐厅后台在散场之初热闹无比,人语夹杂着几许亢奋走火的乐器之声。沸腾过一阵,晚场乐师们也各自回家,后台渐渐平息下来。灯光接连熄灭。身着黑色礼服的管风琴师还没有走。他坐在明暗交错的两道走廊之间,靠在扶手椅上,一手支着头。他闭着眼睛,眼帘微微地颤,侧影宁静,仿佛睡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身后响起另一个人的脚步声。黑皮鞋锃亮,敲在时明时暗的地面上。脚步声在长廊里回荡。穿着皮鞋不适合潜行,但来人的气息沉稳,几不可闻,要么是受过特殊训练,要么是有极好的武功底子。上海滩的杀手与帮会不计其数,但此人并不是其中的一员,而且此来也不是为了杀人。

         管风琴师缓缓地睁开眼睛。狭长的双眼半开半阖间便已流露出几缕幽暗的利芒。他的呼吸声不可察地伴随着来人的脚步加重了几分。这名男子的面容有些阴柔,冷漠与孤高刻在了嘴角,眉目间隐隐透着杀伐果断的狠色,在阴影下森然如墓。

         来人走到距离他几步时停住,在他背后一语不发。整座音乐厅大楼空荡荡,从街上看已是漆黑一片,只剩两条背着街的走廊与几间厕所还亮着。寂静降临在生人的耳中。长久的沉默中,那人的气息变幻了几番,仿佛在整拾思绪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管风琴师缓缓地开了口,语调清冷:

         “明主任屈尊亲自光临,可真让在下不胜惶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身后人微微蹙眉,低声道:“柳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想见你。”他闭上眼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要如何才可相信,”那人语气无奈,声音里压抑着更多情绪,“我仍然是一名抗日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你无需多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这次会面亦是戴先生亲自指定由你我二人完成。我想他可以证明这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不要再说了。没有什么可说的。”他再次睁开眼,幽黑的凤眼如惯常一样带着几分厌倦,“你不是不喜欢管风琴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不不,我只是不会弹,嫉妒罢了。”那人将暗号对上。

         他忽然站了起来,转过身面对着来人。他身形颀长,比那人高一些。那人默默地看着他。他漠然地看着那人,说:

 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 那人穿着一袭淡青色长衫,此时在光线下显出的是深色;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,满脸文气;眼睛亮得如明星一样,不似柳姓男子的幽深,其中却写着无人看懂的异国文字,让人觉得他似乎比日本人还难以接近。日本人脑海里盘踞着日本语,而他在欧洲留学过十年,常常用不知什么语思考。平民百姓们在看他们的眼睛时,会明显感到自己与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。他的眼中燃着几缕异域的火焰。他的眉却富有感情,舒展时为面目添了一分中式的温和,紧皱着时显出一丝郁结在心底的伤悲。他直直和面前的人对视了一会儿,低下头,从袖口暗袋中取出一把钥匙,然后开口道:

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仍然以‘青玉’之名,向‘废都’转达上峰的指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废都”微微偏头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青玉”继续说道:

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要在立秋之前见到上海站潜伏组组长。现在你要在我这里登记你的行动小组。这是你们据点的门钥匙。设备齐全。里面会有人接应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除此之外待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废都”柳先生抽出一条干净的布手帕,包着钥匙接过,慢慢点了点头。“青玉”说道:“请你告诉我你的小组的人数与具体人员名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他眯起眼睛,看向“青玉”。“青玉”正盯着他,表情不知是例行公事的认真还是另有深意。罢了,他心底冷笑,他怎会不知。将钥匙放进衣袋,他缓缓地、缓缓地说道:

         “废都小组新编制,人数二,人员姓名,柳郢,明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青玉”的神情凝固了一瞬,随后眼神控制不住地黯淡下去。过了一会儿,他又问,语声中带着一丝苦涩:

 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是何时抵达上海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柳郢冷冷地答道:

 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需要知道这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青玉”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几下,露出了极其哀伤的表情。他抬起头看着柳郢,正要说话,却突然身子一歪,险些向前跪倒。柳郢微微动容,伸手扶住他。他捂着心口,挣扎着喘气道:“我没事、我没事……”说着却失去了意识。柳郢很快地把他安置在椅子上,解开他长衫的两颗领纽。“青玉”浑身一阵阵地抽搐。柳郢抿起嘴,跪在了他身边。

         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,“青玉”渐渐缓了过来,睁开眼睛。他转过头看了看柳郢,又低下头去,摘下眼镜揉起眉心。柳郢垂着目光。两人沉默许久。终于,柳郢开口道:

  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王彦泽的事。对此我表示很遗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青玉”微微一笑,脸上一片说不出地怆然:“我也觉得很遗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也对不起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青玉”睁大眼睛,抬起头,眼睛亮如明星。柳郢眼中蕴着暗夜深处的幽光,一动不动地亦凝视着对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必须是她不可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很抱歉给你增加新的伤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请你回答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没有别的选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后悔有什么用呢?”“青玉”眉头紧锁,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,语气却变得异常沉凝,“我只希望你这么做,对国家的贡献能对得起我妹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柳郢转过头去:“你比以前识大体了不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柳兄,我一直拿你当兄长。”“青玉”依然看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昨天晚上到的上海,然后便分开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我只想知道她何时回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我无法回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青玉”默然,然后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 柳郢站起身来,神色恢复淡漠。他说道:“若没有别的事,我就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青玉”还坐着。走出几步,柳郢听见身后人的声音传来:

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要为国珍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他转过身。“青玉”平静地看着他道:“小妹我们自家人也会照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柳郢静默片刻,忽然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,说道:

         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离开之前,他想了想,不回头地道:

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要坚持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青玉”静静地坐着,仿佛没有听到。金丝眼镜反映着长廊上暗淡的灯光。

 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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