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师

 第二章  
 

腓比斯凝视着脚下。螺旋阶梯无穷无尽，最底下一片黑暗，宛如深渊。他站在顶楼，阶梯的最高处。苍白的阳光透过顶层透明玻璃，洒在他的背后和四周，将白色的墙与台阶映得异常明净。他抬头向上望去，空气中没有一丝微尘。阳光刺眼，却并不温暖。
天空中依然积满灰沉沉的阴云。
他在伦敦中心的法国公司内。阴影从窗下拖出，一直延伸到深渊另一侧的白墙上面。法国公司内明暗交错，对比强烈。穹顶之下黑影虬曲，在腓比斯脚下蔓延。
一道黑影在腓比斯眼前立了起来。那是腓比斯经年的梦魇。
它没有面目，却承载着腓比斯从小便熟识的老人的形象。它是公司的首领，它是腓比斯此次行动的导演。它是理想。它使腓比斯成为世上最优秀的黑客，与英国“主教”相制衡；它使腓比斯向往天空。
“我失败了。”他对黑影说道。
黑影静静地站着。 
腓比斯想要用烂熟于心的陈词向黑影发誓，“我们定会光复法国”，心里却感到一阵疲惫。几近故去的故国让他数次险些失去性命，但从来无法令他魂牵梦萦。法国是什么样的？他从来没有见过。叫他怎么相信？
哦他向往天空，可伦敦的天空一片灰暗！他向往自由与和平与最终的解放，可未来的上空凝聚着阴影。
老人们将陌生的理想灌输到他心里。他已经开始怀疑。他的理想蒙着一层浓雾。他从未理解。何为对法国的爱？他很难想象，因为他从来没见过那片土地。没有爱，没有激情，为什么要为法国的事业献出生命和一切？只因他憎恶阴郁的雨天。他模模糊糊地在浓雾里看见，如果理想能实现，苍天便会放晴。十九年如一日，他疲于奔命，纯粹是因为他向往蓝天。
理想是什么？他也说不清。 彷徨中他步入了一间穹顶高高的议会室，身周晃荡着模糊不清的人影。他坐到屋中间长长会议桌的角落。人影用耳语般的声音谈论着理想，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你。你要有理想，耳语在脑海中回荡，时刻准备着为理想牺牲自己。可理想是什么？我们不用告诉你。你不需要理解，只要有理想，祖国就有未来。

为了理想而活吧，年轻人，年轻人们。你知道我们是怎样过来的么？腓比斯痛苦地闭上眼睛。耳畔挥之不去的絮语。
他为理想而活，为了有朝一日驱散阴影，金色阳光照出拼搏的终点。 
除了理想，他就只为一人而活。
艾丝梅拉达。
爱穿绿衣裳的姑娘。笑声有如金铃。
她与他在法国公司里一起长大。十九年前浩劫降临时她还没有出生，不懂得恐惧，且无忧无虑，能够短暂地使腓比斯因连年阴雨而忧郁沉重的心情好转。
她在任务中从未失败过。
艾丝梅拉达被誉为谍网中的绿宝石，与她名字的西班牙语含义相符，被看作法国情报部门最有前途的女特工。
而现在腓比斯失去了她。
对于公司，她的重要性自然不必提；对于腓比斯，她有着异乎寻常的意义。腓比斯是灰雾。他的服装皆是灰色。他在人世间隐没，就如一片雾霭。心里的阴影蔓延到身外。迷茫：是否有未来。他整个人，他整整一生都由迷雾组成，除了心里那一点点火焰，承载着他的怀疑与悲哀。
还有，他其实也是有的，火焰里燃烧着他的信仰。
他信仰阳光，那唯一能驱散迷雾的温暖。不笑的时候，艾丝梅拉达的眼睛像月光，神秘而温柔。当她笑语涟涟，在洁白的天光下起舞之时，她浑身散发出近乎神圣的光，与阳光不同但依然能使腓比斯从心里感到暖意。她的眼睛从不离开腓比斯，一边跳舞，一边笑得天真烂漫。
他始终怀着一点执念， 紧紧攀附着这线微弱的光明，同时将她护在掌心。
他要救回她。他要以她之名起誓。除了理想之外，只有她是前进的力量。
“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。我定要寻回艾丝梅拉达。”

他想要说这些话，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出声。
明亮的楼顶被远远抛在上方。不知是脚下滑，还是黑影作祟，腓比斯已从楼梯边缘掉了下去，沿着层层回旋的阶梯疾速落向下方深渊。最底下那一小点如黑夜般莫测。坠落的路途深深，他没有选择，不见希望。让人心寒的光明时期已然逝去。未来要向他揭示什么新的恐怖！

嘭咙嗵——
 腓比斯疼得呻吟一声，费力地睁开眼睛。糊着旧得发黑的墙纸的天花板静悄悄。阳光洒在木地板上，在窗前凝成束束金辉，洒在他身上。
 他微微转过头，身侧是高高的床沿，乱糟糟地垂下被单与紫红色毛毯。他在安全之地，只是从床上摔下来了。
木地板上铺着地毯。他能闻见灰尘和壁炉的味道。这是谁家？家中似乎没有人。
 楼下远远传来吆喝声。河上船只被拖往岸边，水声汩汩。这里是外城，绕城河边，那些古老市民聚居之地。
 卧室的门忽然打开。一个睡眼惺忪的声音用法语道：“先生？
 “你在哪儿？”
 披着黑色卷发的侦探葛林果绕过床，看见躺在地上的腓比斯，耸耸肩笑了笑。
“抱歉抱歉，不过你得习惯。这是我家。你还记得么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