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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沈杨衍生】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(民国遗事)

   那是一个轻悄悄的良夜。

    一名青年正在厨房就着昏黄的煤气灯光看书。灶上煨着一只土锅,不时发出些细微的声响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楼上又走下一个人。那人披着一件大衣,径直往门前走。在灶旁倚着看书的青年忙叫住他:“哎,立新!你的稿费到了。”

    那人仿佛这才发现青年的存在,转过身来,亦是个年轻学子的模样。他目光炯炯,对青年笑道:“劲松,你今天怎么不去学社?”

    “明天考试。我得把书再看一遍。”青年抱着歉意一笑。

    “谁的课?书不是都看过了么?你不如把课题拿到学社,我们讨论讨论。”

    “算了吧。明儿是蔡先生的美学课。社里不是有人颇不以为然么?”

    “正因如此,才更要辩一辩。美学之意义,修身之根本。今天你若对读书人都说不清,那未来又该如何将此思想付诸实践呢?”

   “不是说不清。”青年叹了口气,放下书,“近来我常想,每个人对美的敏感程度究竟是天生所致,还是教育所致。我始终无法将自己所感传达给某一些人。这看似是小事,实际上却可能像生和死一样, 人只能择一态而存。”

     “你说的或许是对的。但我们是否要因此放弃对外界的呼唤?我们的声音可能会在别人心底引起共鸣。你要连这一丝可能性也否定吗?”

    青年沉默了片刻,道:“我想我确实很怕没有回音,像对一堵黑墙宣战。 但我不会放弃思考,亦不会放弃写作。话语声也许会像流水一样失落,但文字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震撼心灵。而且,你可以全面地辩明一件事。”

    “文字是一把双刃剑,”立新肃容道,“只有无畏之人才敢于挥动它。”

    青年会心一笑。因此我们是朋友,他想。

    立新在门口戴上帽子:“再会。”

    青年人低下头,继续研读。

    

    是那一个轻悄悄的良夜。

    夜已深沉。青年人在自己房间内挑灯写作,忽听到楼下的门开了。他的同伴在喊“劲松!劲松!”他连忙放下笔,跑下楼去。

    他的朋友就站在门口,眼睛亮亮地看着他,分明是醉了,行动和神态却更加轻柔,笑容中带着一股清愁。他的朋友说道:“劲松,我要走了。”

    他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,拉住他的朋友。

    “你要去哪儿?”

    “上楼去罢。”

    朋友轻轻挣开他,朝屋内走去。

    他们面对面,坐在劲松的书堆间。

    “今天学社来了一个苏联人。”

    立新仿佛字斟句酌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他给了我一张去上海的船票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课还没有上完。去上海做什么呢?”劲松不解地问。

    “他觉得我适合到陈独秀先生的身边去。”

    “啊……”劲松了然,随即热情地道,“我也觉得你应当去那里学习。我们学校几乎不讲这些。这里即使有思想的碰撞,似乎也影响不到很多人。你应当到上海去。在那里你的声音也许会被整个世界听到。”

    立新却似乎没有听到这番支持的话语。他随手拿起一本书,翻开看书页边上细细密密的笔记,忽然说道:“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?”

    劲松吃了一惊,随即沉默下来。

    良久,他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到了上海,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分道扬镳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会呢?”

    “你要学习新的思想,那必是一个独立的精神旅途。届时你到达了何地,连我都无法知晓。若是我们分开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,那实在是很平常的事。但如果我日日在你身边,却眼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,且在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下,我想我或许不能接受。”

    立新默然,片刻后道:“你想得很对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我们本来便注定了各自成长,只是你我的道路恰好相交。”劲松忽然有些激动,“我何尝不想同你一道!在未来千千万万个夜晚都让灯光照亮我们真诚的对话,像今天这样,何尝不是万古长夜之中的一点微明……”

    立新倾身握住他的手,郑重地道:“我们便在两地遥遥地照亮对方罢。用我们思想的光焰。”

    劲松无言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到了上海,就给你写信。”

    停顿了好久,立新放开了手,露出一个略带悲伤的笑容,问道: “我们应当期待再次相见的一天么?”

    劲松真诚地道:“怎么会没有那一天呢?”

    立新又笑了笑。


    连年的战乱,毕竟使两人断了音信。

    劲松时常庆幸,在当初那众多被逮捕与被杀害的学生名单中,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名字。

    直至今日,他才终于理解了老友当时问出那句话的心情。现在,他亦行走在悬崖之侧,随时随地便可能要将生命交付。或许从决定去上海的那一刻起,他的老友便已想到了死亡。

    他依然沉默寡言,却开始主动担起许多责任,也许是为了信念,也许是为了离心目中的那位友人更加近些。

    这个冬天,他来上海传递情报。接头的据说是一名电讯高手,已在伪政府中担任要职。在上海的情报员中,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那人的真实身份。

    来过几次上海的劲松扮成一副小商人模样,沉默地任黄包车拉着他在弄堂间穿梭,往一家饭店行去。

    在前面那个弄堂口,会和接头的人照个面。

    劲松打开怀表看了看时间,和约定的一分不差。

    行出弄堂到了街上,左右行人不多。恰巧旁边一家洋装店有人出来,拎着好几个盒子,抬头朝他这边看了看。

    那便是他这辈子最熟悉的眼睛。

    他怔怔地望着那个人。黄包车转瞬已驶过,离开了那个弄堂口。他却不再考虑其它任何可能性。他知道这次将与自己交接情报的就是自己的老友。

    夜里,他们再次相见了。

    彼时,劲松已蓄了须,不复年轻时那一副单薄的学生模样。他的老友沉默地与他握了握手,便等着他交接情报。他开始复述。这次的情报性质特殊,需要两个记忆超群的人口传心授。他忽然想起学生时代,他们时常会互相出题,天南地北地考验对方,使二人不得不更加博闻强记,得以在下一次略胜一筹。也许当时养成的共同习惯也令他们的命运更紧密地相连,使他们在这动荡的时代中两次跨过了同样的河流。

    情报讲完了。立新要求他再说了两遍,然后背诵给他听。他谨慎地核对完,然后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立新站起身,和他握了握手,没有再说任何话。他看到立新眼里那根绷得紧紧的弦,一旦情感决堤,也许刚才说的便会忘。而那是真正重要的东西。于是他忍住拥抱老友的渴望,目送着那个人远去。


    后来啊……

    劲松度过了许多平平淡淡的春秋。他知道立新在上海解放时便牺牲了, 因为他知道立新的代号。在那时,这个代号的陨落是发出了一声巨响的。他还听说了立新发回延安的最后一条深情的讯息。没有发完,便结束了。

    “永别了,同志们。我想念你……”

    这里应当是有一个“们”字的。

    上海的秋依然将街道铺满了褐色的梧桐叶。只如今租界不再,乱世不再,故人也不归来。

    他时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看那梧桐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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